2018年7月1日 星期日

因為媽媽的腳踏車 狄馬利亞:我欠足球一輩子


30歲的阿根廷邊鋒狄馬利亞(Angel Di Maria)先後效力過葡甲本菲卡、西甲皇家馬德里、英超曼聯與法甲巴黎聖日耳曼等歐洲豪門球會,雖然足球生涯似乎已過了巔峰時期,但他的確有蠻長一段時間是全世界最佳邊鋒之一,也是阿根廷拿下2014世足亞軍的大功臣。

本屆世足分組賽第3場,阿根廷走在淘汰邊緣,狄馬利亞在對奈及利亞之戰先發上場,整個上半場非常活躍,4年前那個足球場邊緣的「天使」重現江湖,即使下半場體力下滑,被換下場,但他對阿根廷贏得這一戰,連進16強,仍有相當大的貢獻。

16強淘汰賽首戰,狄馬利亞在上半場0比1落後之後,於第41分鐘接獲隊友巴內加(Ever Nanega)傳球,於25碼左右的距離,勁射入網,追成平手。這顆進球,或許稍微彌補他4年前無法在冠軍戰上場的遺憾。最終阿根廷還是以3比4輸給法國,淘汰出局,而這一戰,有可能是這位「天使左手」最後一場世足賽事。

幾天前,前洋基球星、現在馬林魚CEO吉特(Derek Jeter)所經營的「球員論壇」(The Players' Tribune)分享了一個狄馬利亞現身說法的故事。

以下是狄馬利亞的故事「在雨中,在寒冬中,在黑暗中」:

我依然記得,當我收到了皇家馬德里的信,但卻沒有打開,而是直接撕掉的那一刻。

那是在2014年世界杯冠軍戰前的早上,正確地說,應該是上午11點,我坐在防護員的桌上,要在腿上來札個一針。在準決賽中我拉傷大腿肌肉,但止痛藥上身後,我又可以毫無感覺的自在奔跑。我還記得當時跟防護員說的每一個字:「如果我得因此而中斷(足球生涯),那就中斷吧。我不在乎,我只想上場比賽。」我正在冰敷腿的時候,隊醫馬丁尼茲(Daniel Martinez)拿著一封信進來,跟我說:「Angel,皇馬來了信要給你的。」

我問:「寫了些什麼啊?」他說:「欸,他們說你的狀況不適合出賽,因此他們要我們不讓你上場。」

我馬上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皇馬那時候想在世界杯之後簽下J羅(James Rodriguez),我知道他們將因此把我轉賣出去,來空出位置,所以他們並不想看到自己的資產價值有所損毀。這道理很簡單,只是並非所有人都能了解足球商業面的考量。

我把信拿過來,看都不看就把信撕掉,說:「扔掉它,能做決定的人是我。」

決賽前一天晚上我並沒有睡好,部分原因是巴西球迷整夜都在酒店外放煙火,但即使很安靜,我想我大概也不會入睡吧。當你所夢想的所有一切就在眼前時…很難形容參加世界杯決賽前的那個夜晚的感覺,但即便會因此結束職業生涯,我也很想在那天上場。只是我並不想讓球隊為難,所以一大早我就去找了總教練薩貝拉(A. Sabella),我們的關係很好,如果我告訴他自己想先發,他即使扛著很大的壓力,應該也會讓我出賽,於是我將手放在胸前,誠心地告訴他,應該要讓真正需要上場的球員上場。

我說:「如果這個人是我,那就讓我上,如果是其他人,那就讓那個人上,我只想贏下世界杯冠軍,如果你讓我上場,我會踢到無法再踢為止。」之後我開始哭泣,我忍不住不哭,那時候我真的不知所措。

賽前會議時,薩貝拉宣佈由裴瑞茲(Enzo Perez)先發,因為他是100%健康的。我很平靜,但賽前我打了一針,下半場前又來一針,只要我在替補席上被呼喚,隨時都可以上場,但這機會一直沒有來臨,我們也輸了世界杯,我無能為力,這是我輩子最糟糕的一天。賽後,媒體對於我為何無法上場,提了很多醜陋的言論,但這才是我要告訴你們的真相。

事到如今,依舊令我感到疑惑的是,在我找薩貝拉談話的時候,我在他面前流淚了,我一直覺得他可能是認為我太過緊張,但事實上,這跟緊張無關,我只是試著克制情緒,這對我來說太重要的,我們是曾經如此接近那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記得小時候,我家房子的牆壁應該是白色的,但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沒見過牆是白的。一開始是灰色的,之後就在煤灰裏變黑了。我爸是個煤炭工作者,但不是要下去礦坑的那種,他是在我家後牆邊燒木炭。你們看過木炭是怎麼做成的嗎?先是去買那種可以用來燒炭的袋子,這其實際上是一份非常髒兮兮的工作。我爸就家裡鐵皮屋頂下做這件事,然後把木炭分裝到袋裏,拿到集市上去責。嗯,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做啦,他還有小幫手,上學前,我和妹妹會早起幫他。那時候我們也不過9歲還10歲吧,來分裝木炭就沒什麼問題,我們還可以比比看誰裝的比較快,來取樂。而當裝載木炭的卡車抵達時,我們就得搬著這些袋子穿過客廳,再走到前門,我們的房子就是這樣慢慢變黑的。

無論如何,這就是我們賺取桌上食物的方法,父親用這種方式來避免房子被收走。

其實我小時候的某段時間,父母親的生活過得還算不錯,但我爸當了一次好人,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他幫一位朋友當房子的擔保人,我爸選擇相信對方,但那傢伙無法償還貸款,最後只好落跑,銀行就直接找上我爸,他開始為了償還兩間房子的貸款,以及養家糊口而奔波。

他的頭一件工作並非處理木炭。他原本把家的前屋弄成一個小店,先採購漂白劑、氯氣、肥皂和一些清潔材料,然後分裝成一小瓶一小瓶賣給餐廳。我們鎮裡的人是不會去買有品牌的清潔劑的,太貴了,他們會到狄馬利亞商店來,我媽會用較低的價錢來賣。這些原本都進行的很順利,直到有一天,他們的小男孩差點置自己於死地,因而毀了這一切。沒錯,我就是那個死小鬼。

我其實也不是很壞啦,就是精力太旺盛,太活潑好動,有一天當我媽在店裏賣清潔劑,我本來在玩耍,只是當前門為了讓客人進來而打開時,我就趁著媽媽不注意的時候衝出去就……大概是想探索全世界。我直接闖到路中央,我媽不得不拼老命衝出來,在我被汽車撞到前攔下來。從她在回顧這件事的語氣看來,這是非常驚險的事。所以這一天就成了狄馬利亞清潔商店的最後一天。我媽告訴我爸太危險了,我們只好另尋生路。

那也是我爸認識那個開著卡車從聖地牙哥德爾埃斯特羅戴煤炭過來的傢伙的時候,只是我們一直沒錢來付運費,我爸不得不說服這傢伙,讓我們先賒賬。所以當我或妹妹吵著要糖吃的時候,我爸總說:「我可是在給兩間房和一輛載著滿滿煤炭卡車還錢啊。」記得有一天,我和爸一起把木炭裝袋,那時候很冷,還下著大雨,能遮的只有頭頂的上鐵皮屋頂,實在是太慘了。幾個小時後,我上學去了,學校有暖和一點,但我爸還得待著繼續工作了一整天。因為他如果沒辦法法把炭賣出去,我們就沒得吃了,真的。我記得我自己當時曾經暗地裏想著:「總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好。」

但就因為這些,我欠足球一輩子。

有時候當一個死小鬼也是有好事的。我很早就開始踢球,快把我媽媽逼瘋了。我4歲時,她曾帶我去看過醫生,她說:「醫生,他一直跑個不停,該如何是好?」

他是個好醫生,所以這麼說:「該怎麼辦?讓他踢球不就得了!」

這就是我足球生涯的開始。

我開始迷戀足球,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因為踢球時間太長,每兩個月我的球鞋都會踢壞,我媽會拿膠水粘好,因為我們沒錢買新鞋。7歲時,我的球技已經很不錯了,還為附近的隊踢進64球。有一天,媽媽在臥室說:「有電台想找你聊聊。」我們去電台接受採問,但我太害羞,都不敢講話。

那年,我爸爸接到了羅薩里歐中央隊所屬青年隊教練的電話,想要我去那裏踢球。很有意思的是,我爸是紐維爾老男孩隊的鐵粉,我媽支持的卻是中央隊。如果你不是羅薩里歐人,是不會明白這樣的同城死對頭的對抗會有多激烈,根本就像要分出生死一般。當兩隊比賽時,我媽和我爸便會不斷互相叫囂。就算比賽結束後1個月,贏家都還會不斷嘲笑輸家。所以你可以想像,當中央隊想找我時,我媽會有多高興。

我爸說:「喔,該怎麼辦呀?太遠了,離家有9公里,我們又沒車,要怎麼讓他去呢?」我媽說:「沒事,沒事,沒事啦。別擔心,我會帶他去,沒問題!」

格拉西亞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格拉西亞是一輛生誘的老舊黃色自行車,我媽每天騎著它載我去練球。車前有一個車籃,車後有個可以坐一個人的位子。但問題是我妹妹也要跟著,於是我爸用木頭做了個小平台綁在自行車的側邊,我妹就坐這。

想像一下: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穿城鎮,後面坐著個小男孩,側面還坐著個小女孩,車籃裏有我的球鞋和零食。上坡,下坡,穿越危險的區域,在雨中,在寒冬,甚至在夜裡……但我媽媽就這樣一直踩著踏板,騎著格拉西亞,帶我們去要去的地方。

但我在中央隊的日子並不好過,如果不是我媽媽,我都要放棄足球了。事實上,有兩次,其中一次是我15歲時,當時還沒開始發育,教練又有些強勢,他喜歡體格強壯並具有侵略性的球員,而我並非如此。有一天,禁區內的一次頭球機會我沒有跳起來爭頂,結束訓練後他在全隊面前對著我說:「你是一個懦夫,真丟人,永遠不會成功,你肯定會失敗的。」

我很沮喪,他還沒講完,我在隊友面前哭了,然後就跑走了。

一回到家,我就衝自己房間哭,我媽覺得不對勁,因為通常在我練完球,回到家前會在街上再多踢一下。她走進房間問我出了什麼事,我怕告訴她真相,因為我擔心她會騎著車去揍教練,雖然她還算是個冷靜的人,但是一旦你對他孩子做了什麼……就趕快跑吧!

我告訴她我跟人幹了一架,但她知道我在撒謊。她做了所有母親都會做的事情——打電話給我小夥伴的媽媽,終於發現真相。她回到房間時,我哭的很兇,還告訴她我想要放棄足球。隔天我甚至沒離開房間,不想去學校,覺得太丟人。但我媽坐在床頭跟說道:「Angel,你必須回去,你今天就得回去,向他證明自己。」

後來我回到球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隊友們沒有嘲笑我而是幫助我,當有高球時,防守球員會故意讓我頂到球,他們要讓我感覺良好,他們對我特別照顧。足球是一種高度對抗性的運動,尤其是在南美,你們知道嗎?這裏的所有人都想憑藉著它過好日子。但我會永遠記住那一天,那些隊友們看到我受苦,他們選擇了幫助我。

但我還是那麼瘦小,16歲時,依舊無法進入中央隊的成年隊,我爸開始擔心。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廚房飯桌旁,他說:「你有3種選擇,可以跟我一起工作,也可以選擇完成學業,或是再踢1年球,但如果還是沒有成果,你就必須跟我一起工作。」

我什麼也沒說,這是非常困難的選擇,因為我家很需要錢。但我媽媽說:「那就再踢1年吧!」

當時是在1月,到了12月,也就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我代表中央隊在阿根廷甲組聯賽中登場了。那天開始,我的足球生涯開始起步,但其實在更早之前就開始戰鬥了。這場人生大戰,早在我媽用膠水將我的球鞋粘好時、早在她騎著黃色破爛車在大雨中穿梭就在進行了。即便現在我已經是阿根廷國腳,戰鬥依舊在繼續,我不認為南美以外的人能夠理解,你得有過這類經歷才會相信的。

我不會忘了,當我們在哥倫比亞與國民隊踢解放者杯的事。這趟旅程並不像是踢英超或西甲那樣,甚至也不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踢球那樣,當時羅薩里歐還沒有國際機場,我們得到小機場,當天有什麼飛機就上什麼飛機,別問太多。我們上了一架前往哥倫比亞的飛機,是停在跑道上眾多巨大貨機中的一架。你們見過那種在機尾掛著大斜坡來讓汽車或其他貨物上去的飛機嗎?我們搭的飛機就是這種,還我記得它叫做「海克力士」(希獵神話中的大力神)。

斜坡放下,工作人員們開始在飛機裏安裝床墊。我們都在看著彼此,心想:「哇哩咧?」當我們想從一般門登上飛機時,工作人員說:「不,兄弟們,你們要從後面走喔,還有,帶著這些耳機。」他們給我們大型軍用耳機來阻擋雜訊。我們從斜坡上去,裏面有些座位,也有些床墊,可以躺下。整整8小時,就為了一場解放者杯的比賽!他們關閉艙門,機內變得漆黑一片,我們戴著耳機躺著,彼此聽不到對方。起飛時,我們沿著斜坡一路滑倒機尾。一位隊友拼命喊著:「不許碰那個紅色大按鈕!要是門開了,我們都得回去吃自己了!」

實在太讚了,你沒有坐過這種飛機,根本就無法相信是真的,但你可以問我的隊友們,這是事實,這是我們的私人飛機:海克力士!

但現在我依然快樂地看待這段回憶,你想在阿根廷踢球,就得無所不能,那天有什麼飛機就上什麼飛機,別問太多。

最後,一旦你得到機會,就會拿到一張單程機票,對我來說,機會就是葡萄牙的本菲卡隊。現在,或許會有人看著我的履歷時說:「哇,他去了本菲卡,然後是皇馬、曼聯、巴黎。」這看似簡單,但他們永遠無法想像,這過程中發生了多少事情。

當我19歲來到本菲卡時,頭兩季幾乎沒有比賽。我爸放棄工作跟我一起來到里斯本,他與我媽卻得遠隔重洋,某些夜裏,我聽到他給我媽媽打電話時在哭泣,因為他太想她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像是超級繆誤。我還沒有開始,但我卻我想放棄,想回家。

然後就是改變整個生命的2008北京奧運。雖然我在本菲卡無法先發,阿根廷還是徵召我。我永遠不會忘記,這給了我與梅西一起踢球的機會,他是外星人,他是天才。我這輩子踢球以來,就這段時間最有趣,我要做的就是跑到空檔,只要我開始跑,球就會到我腳下,這根本就是魔法。

梅西的眼睛不像你們的眼睛,也不像我的眼睛。通常我們人類都是從這一側看到另外一側,但他卻可以觀看整個世界,就像鳥一樣,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我們一路殺到決賽,面對奈及利亞,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一天,踢進為阿根廷搶下金牌的一球……你應該無法想像這是一種是什麼感覺。

但別忘了,當時我才20歲,甚至還沒開始在本菲卡出場,我與家人天各一方,阿根廷徵召我之前,我正處在絕望邊緣,但就在短短兩年時間裏,我拿到金牌,開始在本菲卡出戰,跟著就轉會到皇馬。這不只是我的榮耀,也是整個家庭和這麼多年來支持我的朋友和隊友們最光榮的一刻。他們說我爸是個比我還優秀的球員,但他年輕時摔斷膝蓋,足球夢就此消失。他們也說我爺爺比我爸還厲害,但在一次火車事故,他失去雙腿,足球夢斷。

有好幾次,我的足球夢想也差點消逝。

但就是我爸一直在鐵皮屋下工作……我媽媽一直踩著自行車……而我一直奔向空檔……

不知道你們是否相信命運?當我代表皇馬射進第一球,你知道我們的對手是那一隊嗎?

海克力士。

我們都走過一段很長的路。

也許你現在可以知道,為何世界杯決賽前,我會在薩貝拉面前哭泣。並非緊張,也不是擔心自己的職業足球生涯,甚至也不是擔心不能先發。

將手放在胸前,就是只想實現自己的夢想。我想要我們成為國家傳奇,永遠被記住,我們曾如此接近目標……

所以為什麼當我看到阿根廷媒體對我們的評論後如此傷心。雖然消極和批評是很難控制的,但這種事並不健康。我們都是人,我們生命裡,都有別人看不到的故事。

事實上,這屆比賽的最後資格賽開打前,我開始去看心理醫生了。腦海中在經歷一段艱難時刻,過去我經常會靠著家人來熬過這段時光。但這次,國家隊帶來的壓力太過鉅大,只好求助去心理醫生,這幫了我很大的忙。最後資格賽,我踢得非常輕鬆,也很放鬆。我告訴自己,我是世界上最優秀球隊的成員之一,我在為國家而戰,在為兒時夢想而戰。作為一名職業足球選手,我們有時會忘了這麼簡單的道理。

於是比賽再次變成了一場比賽。

現在大家都會上網,看得到比賽結果,但是他們卻看不到我們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他們不知道這個過程。他們看到我抱著女兒,在歐冠獎盃旁微笑時,覺得一切都很完美,但他們不知道,就在這張照片的一年前,她(女兒)早產了,插著管子和許多線,在醫院裏待了2個月。他們看到我抱著獎盃哭泣,覺得我是為足球而哭。但事實上,我哭泣是因為女兒正在我臂彎裏一起體會這一刻。

看了世界盃決賽,他們都看到了結果。

0-1。

但是他們看不到我們為何迎接這一刻,所經歷過的許許多多的戰鬥。

他們不知道我家客廳如何從白色變成黑色。

他們不知道我爸爸是怎樣在鐵皮屋下工作。

他們不知道我媽媽為了自己的孩子,騎著黃色自行車,穿越大雨和寒冬。

他們不知道海克力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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