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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在他的隨筆集《村上收音機》中的〈在羅德島上空〉提到了一次接近死亡的經驗。很巧的,我也曾經在「羅德島上空」有過一次徘徊在生死之間的遭遇,但地點不同,心情其實也不太一樣。
村上的經歷是在希臘搭乘老舊的雙引擎螺旋漿飛機、飛過羅德島機場上空時,兩邊的引擎都突然熄火了,這種情況對空服員和其他乘客來說是見怪不怪,但對於沒有相關經驗的他來說卻不然,「那時候,我感覺自己此時此刻很可能即將這樣子死去。對我來說世界已經分崩離析,往後的世界會跟我毫無關係地繼續進行下去,我想。覺得自己變透明了,失去肉體,只剩下五感,好像在處理遺留下來的雜務般觀看世界最後一眼。」
然而當引擎回復運轉,飛機安全著地之後,他又「以一個繼續生存的東西,在餐廳吃魚,喝葡萄酒,在旅館睡覺」,只是這種死亡的感覺已經殘存在體內,每當想起死這件事的時候,從小飛機所看到的風景又會浮現在腦海中。
其實這樣的經驗,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過。九二一大地震時,雖然我待在一棟結構紮實的二十六層大樓中的第八樓,但天搖地動的時候,死亡的恐懼還是在心中無邊無際地漫延著。那種因為外在因素、受迫而來的感覺,會堆砌在內心深處,在某些時候,「我要死掉了!」的念頭又會跑出來。
五年前夏天的某個周日午後,我跟一位同事和幾位同業從休士頓搭機飛往紐約的JFK甘迺迪機場,原本的飛行時間大約是五個半到六個小時,但在飛行途中接到美東地區出現暴風雨、機場無法降落的消息,於是機長廣播說要先繞道飛往東北邊大約波士頓一帶,再伺機飛回JFK。
我們搭的自然不是村上春樹在希臘受驚時所搭的那種小飛機,如果沒記錯的話,JETBLUE在大城市間移動的應該都是A320這一級的中型客機才對。在飛行途中只看見機艙座位前方的飛行圖示顯示飛機在閃過暴風圈直接北上,再往東北方移動,五小時過去了,機長還未獲得指示可以在JFK降落,於是再往北飛到加拿大境內,然後繞回來進入美國本土,過沒多久,機上廣播說明必須先降落在羅德島的機場加個油、順便等候通知。
雖然降落在地面,但也只能待在機內等待,為了安撫乘客情緒,空服員把剩餘的水、飲料和零食都拿出來分享,等到飲食全都分完,又不知過了多久,機長總算廣播說JFK已經可以下降了,但必須穿過深厚的雲雨層,所以全程都要將安全帶繫緊,聽到這樣的「好消息」,大家卻都「不知死活」地鼓掌叫好…
說真的,從羅德島回到JFK的這趟行程,我的感受並沒有像我所見到的其他人的反應那般強烈,雖然從起飛後不久就開始風雨飄搖、雖然途中好幾次機身在上下劇烈晃動著、雖然有幾回往窗外看的時候閃電就在旁邊、雖然同事和一些乘客都在鬼吼鬼叫,我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內心的驚恐還是有的,但或許是因為回到紐約的隔天就要搭機返台,總覺得所有額外的情緒差不多都被歸鄉的心情給淹沒了。
落地後,我還是沒有那種很明顯的劫後餘生的感覺,但同事卻一再說「差點挫起來」、「以為自己真得要掛掉了」。出關後,與其他人會合,一位長期駐美、每個月得飛個好幾回的同業說:「來美國這麼久,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真得要死掉了。」我不禁問他說:「真有這麼恐怖嗎?」他說:「很恐怖,會死人的!」
聽到他這麼說,我才回過頭來想想整個過程。機身上下劇烈晃動的經驗我有過,但似乎沒有這次持續那麼久、頻率那麼高,而真正讓心裡覺得毛毛的是突然想到「閃電如果打在飛機上怎麼辦?」因為在我腦海裡的畫面,這次的閃電是非常非常近的,愈是回想愈覺得這輩子應該是從沒有那麼近地看到閃電,畢竟每次看到都是在地面一閃而逝,而這一次卻是在數萬英尺的高空中直接目擊…
強大的恐懼感因而隨之而來,聞得到死亡的味道,當時的風雨雷電好像就是要將機體一一剝開似的,生命彷彿隨著時間的過去一點一滴地流掉。這時候才體會到何以機上乘客的反應會那麼得激烈,只是我始終不懂的是,為何當下的我無法直接感受到死亡,明明危機就在身邊,一不小心自己與其他人的生命就會謝謝再聯絡了,而我又不是置死生於度外的那種人。
這種接近死亡的經歷,與村上春樹的希臘經驗當然是不太一樣的。讓人遺憾的是,我無法藉由這次事件,來體會「復活」的感受,也就是那種曾經以為自己可能會死掉、但結果卻活下來的過程。當然類似的心境是有過的,只是客觀來看,這一次對於生命的威脅最大,心靈的煎熬與解放應該也是最深刻的。
而換個角度來想想,這種對於生死後知後覺的心情,其實也很難得,我無法判斷是好是壞,只好當做是一次人生中很特別很特別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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